走到乐山沙湾,才忽然觉得,这些年我们把这个人淡忘了。为什么把这样一个“百科全书式的人物”(沙湾区委伍定语)搁置于脑后?不知道。
很多时候,我们判定、判定一个人,往往要么爱屋及乌,要么恶其胥余。然而故乡不同,故乡就像母亲,她总是用追逐的慈祥的宽厚的目光,永久地注视着她的每一个儿女的生前或者死后,无论岁月怎样地消逝都不会改变。沙湾于郭沫若,就是这样。
背负绥山、面对沬水(大渡河)的沙湾,因“灵山秀水、沙岸湾环”而得名。郭沫若故居位于新命名的“文豪”中段,包括郭沫若故居、郭沫若纪念馆、沫若文化苑三个部分。后两部分占地大约九亩,是郭沫若诞辰120周年之际、沙湾区投资几千万元兴建的。
故居系郭沫若诞生和少年时代学习和生活的地方,坐北朝南,是一座四进三井穿斗木结构小青瓦平房群,始建于清代嘉庆年间,后经逐步扩建,至郭沫若的父亲郭朝沛经营家业时,达到目前这样的规模,共有大小房36间,集居室、商铺、家塾、园林于一体。
据员介绍,第一院的左侧房间,是郭沫若诞生处;中院右侧房间是郭沫若“结婚”时的新房;后院紧连小花园,有一间面对绥山的厅房,即为郭沫若四岁半启教的“绥山馆”家塾,他早年的《村居即景》《早起》《荼溪》等诗文,皆作于此。
说实话,我对这个看上去古朴而幽静、有近500年历史的富家居所,远远没有对这个院落的主人身上发生的故事感兴趣。我的目光一直在墙上的三张照片之间游移。
第一张照片是郭沫若结发妻子张琼华的“标准照”。我仔细地看来看去,挺端庄贤淑的一个女人。怎么想也找不出1912年结婚时郭沫若揭开头盖看了她一眼便逃出屋外在露天长条櫈上睡了一夜的理由。让我深感悲哀的是这个女人竟然68年死守在这个没有爱情、没有男人的活坟墓里,替那个名义上的丈夫日复一日地操持生计、年复一年地侍候长辈,并在此终老一生。她在漫漫长夜中有过怎样美好的期待和想象?她在人老珠黄时有过怎样的不满和?这一切都随着岁月的烟云飘散了。总之,这是一个女人的悲剧,是一个女人在那个旧时代的无奈选择。好在,我们今天集镇村落的女性,一般不会为一段受命父母的无望的情缘而葬送自己宝贵的青春年华了。
第二张照片是郭沫若和日本妻子安娜和三个孩子在冈山的合影。第三张照片是郭沫若与“抗战夫人”于立群以及刘雪庵、魏蓉芳、郭琦1940年在重庆的合影,年长第三位夫人24岁的郭沫若拄着一根拐杖,看上去踌躇满志。郭沫若与于立群相伴相携整整40年,郭去世8个月后于立群他而去,也可以说一起走到生命的尽头。
纪念馆的一隅,几个女孩在郭沫若的高中毕业证前叽叽喳喳,一个说:“郭老都不是学霸啊?”一个说:“介于学霸和学渣之间啊!”
这是我见到过的郭沫若的最高的学历证明,四川嘉定高等中学堂所颁发。我不知道此处为什么没有收集到郭沫若于日本九州帝国大学的毕业证书。
透过玻璃窗仔细辨认这张发黄的高中学历证明,黑色字迹都能看得清楚,红色字迹有的地方已看不大清楚。毕业证上写着:临时考试平均分数82,总平均分数81,数学95,历史95,外国语93,国文80,地理75,修身77(其中爱心80,品行73),图画67,还有一门功课看不清是什么,60分。证书上不仅写明学生是“乐山县人”,还注有“曾祖贤琳祖父明德父朝沛”字样。
这样的成绩似乎跟他“学富五车、才高八斗、贯古通今”的评价有点差距,这使我想起了前一段时间看到的一个调查,各地上了北大、等名校的高考状元,进入社会绝大多数都混得一般;而各领域的精英,往往就是那些“介于学霸和学渣之间”的人。
想来郭沫若的父母一定没有他们的儿子死读书、读死书,即使19岁的郭开贞(郭沫若曾用名)逆他们的旨意逃婚出走,也没有对他大动干戈,也没断绝对他经济上的供养,至少我没听到没看到有关的资料。
只有73分的品行也提醒我们,中学时代的郭沫若不是特别品学兼优、出类拔萃的那种孩子,成绩单只能说他各方面也都还不错。天才少年往往有着顽劣复杂的秉性,这在他身上也得到了印证。
引起我特别注意的是这张毕业证记录的内容,时隔105年后,依然活脱脱给我们勾勒出了一副高中时代郭沫若的真实面貌,让我们不用猜想、不用推论地去了解一个人,了解一位大师一段青涩的过往。但是,这也让我感受到了历史经常会倒退,有时倒退得很可憎,至少在我们读书的那个年代是这样。
和郭沫若坐在沙发上谈笑风生的巨幅照片下,是一张中央人民的任命书,大红图章,楷体印制,质地考究,时间是1949年10月19日。任命郭沫若为文化教育委员会主任。那时候的郭沫若可谓如日中天。有他20年代的新诗《》和檄文《请看今日之蒋介石》、30年代的专著《中国古代社会》、抗战期间的《屈原》《虎符》《棠棣之花》等六大历史剧、40年代初的醒世文章《甲申三百年祭》及《十书》等等作品,有他参加很多四射的活动、进步文化活动打下的底子,又有这样一个至少是正部级的领导头衔,他焉能不“东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但是,一切的豪华、排场似乎仅存于我们的内心,而在这里摆放的一件件实物中,却看不大出来当时在握、繁花似锦的场面。
静静的一个角落还原了50年代郭沫若办公室的情景,朴素而且简单。郭老当时使用过的办公案、木桌、书柜,都是郭沫若纪念馆捐赠的实物。那片油漆脱落的木质地板,依稀可辨当年主人踱步时留下的痕迹;那个黑色、老式、一尘不染的手摇电话,仿佛随时都会有清脆的铃声响起。
我想,郭老一定在此日理万机,一定充满了建设新中国的巨大热情。因为这是签名的任命,这是中央人民的任命,当然也是中国人民的任命。刚刚换了新鲜血液的国家,谁不是那样斗志昂扬、澎湃?!
1958年9月至1978年6月,郭沫若任中国科技大学首任校长、中央人民政务院副总理、中国科学院院长、全国副委员长等职务,其时有价值的文物在这里不见踪影,但我们知道,这是郭老从政生涯最光彩夺目的20年,也是人们对郭老一生最有看法和争议的20年。历史藏在岁月的背后,当事者已经作古,我们更没必要去瞎猜瞎想他此时彼地的功过了。
郭老去世后专门出的一期《乐山文艺》摆放在橱窗里,全文刊登了在郭沫若会上致的悼词,开头几句可以算是对他一生的盖棺论定吧:
“我们怀着十分沉痛的心情,深切悼念这位为主义事业奋斗终生的不渝的家和卓越的文化战士。”
这难道还不够?这难道不足以引起大家对这位大师的景仰和重视?这难道还不能让我们发自内心客观地看待他在中国文化史上的地位,以及原谅他在情感、品德方面的一些是非?
站在凤凰亭上,可看到一块高约3米、酷似牛心的黑色光亮巨石。只要你多看一会儿,就会感到牛心好像是置于玉雕花盘之上,随着一阵阵浪花翻涌和一阵阵涛声起伏在上下跃动。据地质学家考证,这是一块很久以前滚入白龙江和汇合处的巨大玄武岩石,在河流中长期被冲击、磨蚀,逐渐呈“牛心”状,可称为峨眉山地区的第一奇石。由石而人。只要我们平气地徜徉于上个世纪的漫漫堤岸,借一双慧眼观望,就会发现郭沫若其实就是历史长河中的一块“牛心石”,他可能会被江流冲刷淹没一时,但他终究会露出其本来面目,让人领略他的卓尔不群,河水冲刷、撞击愈久,愈会有光亮和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