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由活字文化联合世界·观策划出品、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的西西新著《钦天监》问世。围绕西西的小说写作,特别是小说和历史之间的关系,3月20日,以“在历史的天空,筝”为主题的新书首发活动在码字人书店举行。作家李洱、文学评论家杨庆青年作家笛安一起,解读西西新作,并从中透视文学特质。活动由《钦天监》责编刘盟赟主持。
五六年前,作家西西停了报刊上的专栏,开始专心写作《钦天监》。故事以十七、十八世纪康熙一朝为背景,上接四十年前她写乾隆时代的《哨鹿》(活字与译林在2020年推出了简体中文本)。康熙一朝是《钦天监》的黄金时代,是传教士来华,撞碰的大时代。
西西,因为年纪不轻、身体不太好,很难见到。在活动现场听编辑刘盟赟讲起,才得知她的近況。早在2006年,西西因为生病身体右半边便不太能行动了。她当时正在《印刻文学生活志》上连载她的一部长篇小说,叫《我的乔治亚》。写作约到四分之一时,突然音信全无,后来才知道她的右手已经完全失灵了。西西是1937年生人,2006年生病后就一直想办法恢复自己写作的功能。后来,西西开始缝熊,用来锻炼左手。西西做熊
2015年左右,西西心中有了一个想法,开始酝酿《钦天监》。“西西每天只能用左手写几百字,字非常大,歪歪扭扭的,但是与她相识多年的编辑何福仁老师会在西西每天写完后,帮她打成稿子。一直到2019年底,终于把近17万字的书写完。西西在后记中提到,因为不精通电脑,且书中涉及大量的天文、数术等知识,所以在写这本书时进展非常缓慢,连她自己都不确定是否能。所以,我们拿到这部书稿时,西西也是充满了期待。”刘盟赟说。
西西在写作期间,特地到参观了古观象台,登上徐光启摔跤跌断了腿的石阶。纪录片《候鸟:我城的一位作家》 (2020)拍下了这段珍贵影像。视频来源:《候鸟:我城的一位作家》 (2020) 导演: 何福仁 / 黎秋华
❱ 主持人:对于内地的读者来讲,西西是小众的,喜欢的人非常喜欢,但是不知道的人可能会觉得陌生,所以,想先请三位老师分别聊一聊他们所认识/阅读的西西。❱ 笛安:我对西西女士的作品,是看过的、也是之前给我留下最深刻印象的。我在大学时代读过《我城》,这可能是读者相对熟悉的一部,至少对我来说,第一次阅读西西是从《我城》开始的。那本小说不好总结内容的梗概,因为它其实没有什么完整的故事,而它的形式上是比较先锋的,它在讲一个状态。
用我自己熟悉的语言来描述,它并非一个以故事情节为重点的小说,但是它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它叙述的方式,包括它造的句子。一开始,我觉得句子的结构都挺奇怪的,但是一整段话都是这样,阅读下来就会有一种蛮特别的感觉。节奏感是完全不一样的。我明白,这位作家是想追求语言本身的东西。
当然,小说家实际上是一个内部区别非常非常大的群体,每位从业者对自己工作的理解是天差地别的。阅读《我城》时,我还不知道西西女士也是一位诗人。当我知道她也在写诗,有很多诗歌作品的时候,我就比较理解她在小说里,尤其早年,为什么是这样一种写作了。我有时候跟身边的读者朋友们讲《我城》,会提到写小说的一个非常重要的、也是经常被人忽略的部分,就是语言本身的提炼和语言本身的实验,是可以通过小说来完成。
这就是我对西西女士作品最初的印象,或者我用一个“滥大街”的词来讲,就是我曾经认为她是一个先锋作家。但是我这次看《钦天监》又觉得完全不一样,。可以说,跟以前截然不同的叙述方式,非常缓慢、从容,但是她叙述实际变换了,你能感觉到这位作家的兴趣点在转变。她这一次的兴趣点是真的在讲她要描述的主题,就是钦天监里的故事。
可能当一个作家她的创作历史足够长,作为读者有一点很幸运,是能一些非常大的改变。完全截然不同的东西,出自同一个人手上。只要她一直在写,你就有机会去看到这样的一种性的转变。这个是让我觉得特别惊喜的地方。
因为我自己阅读每一本书,有我非常个人的接触方式。当西西描写到这些小朋友到钦天监里学习的时候,我脑子里老想的是《哈利·波特》的霍格沃兹学院。有点一群被挑选的小朋友,到了钦天监这样一个神秘的机构,去学习大清朝只有这几个人会的一项技术——看星象。我觉得很有意思。我喜欢看的反而是书的前半部分,就这种学习的过程。后半部的宫廷斗争是另一件事。我觉得前半部看起来是在讲一群小朋友学习新鲜的技术,但它背后还说了很多复杂的东西,关于文明的相遇。❱ 李洱:我知道这个作品的名字,《钦天监》,马上在脑子里整理了自己对西西女士的一些回忆。我是在80年代就知道西西,当时她的作品被选载进《台港文学选刊》,是一本福建的刊物。《收获》也会选载当时港台的一些作品。确实,港台的大多作品都带有很强的实验性,跟80年代的文学气氛很合拍,所以我当时看到了西西的作品。
但是过了几十年,基本上都把这个印象给忘了。我只记得,她的叙述跟当年的知青作家,比如笛安的父亲(李锐)的小说差别很大。小说当中包含了很多苦烈的、的、激烈的情绪,但是我们中的大多数看到港台的作品,除了陈映真之外,那种的情绪比较少。某种意义上可以看成是按着胡适和林语堂这条走下来的,包含了非常平和的、对中国传统文化的致敬的一面,同时在艺术手法上也有些探索。80年代,我对这种作品,某种意义上是不大感兴趣的。
这次广西师大社世界·观的朋友告诉我西西的新书《钦天监》。我在想,如果我写这本书会写什么,我会写汤若望的故事,会写利玛窦的故事,因为在明末清初,当传教士进入中国之后,他们是掌管这一块的。汤若望当过钦天监的监正,就是国家天文台的台长。这是不得了的角色,要知道从古代到明清,天文台这个极为重要。跟国家的立法,甚至跟皇位的选择都有关系。当年,汤若望曾向顺治力荐康熙,可见当年监正对中国的文化有非常深刻的影响。所以,我一听到《钦天监》这个名字,我首先的感觉是以为她要写汤若望的故事。
但是我看了这本书之后,觉得她的处理方式很让我惊讶,也感到这本书会卖得非常好。书里有一句话,说周若闳(男主人公)进入钦天监来学习的时候,他们学的是地上的经史子集和头上的星空,作者在书里写了很多让大家学习的过程。
西西不是人,但她对老文化的展示,对清代老各类风俗的描述都非常精彩。而且她的语言非常。某种意义上,她到文字使我想起曾经在生活过的一位著名作家——林海音。我觉得这本书非常适合中小学生看,也非常适合给中小学生的语文教师,甚至物理老师看。
书中很多知识,引起我的很多回忆,甚至部分修正了我的看法。西西女士她的古文功底很厉害,书中引用了大量的古诗词。比如她引用杜甫的“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我以前认为“参”和“商”是两颗星,看完这本书才知道“参”和“商”是同一颗星。西西在书中写道:“其实参和商是同一颗星,就是太白,好像一个人分别扮演两角,有时在清晨出现,称为‘参’;有时在傍晚出现,就叫‘商’。早上出现,晚上就不会露面了;晚上出现,早上就不会再见。”当我再看到杜甫这首诗的时候,马上就理解了。西西女士对这首诗的理解是和这本书的主题有关的,它变和人的不相见,“我”和早年的“我”很难相见,这里就包括人对的探索、人的学习的过程其实是如此。某种意义上,这本书也是写这样一个主题。
书里除了有对中国古典诗词的描述,还有对中国风物,尤其是老风俗的描述,比如“天上的紫微星,地上的紫禁城”,以及那一则传说:紫禁城的角楼的设计,原来参考了蝈蝈的。如果让我写,我会浓墨重彩地写。《诗经》里有对蝈蝈这种鸣虫的很多解释,但是西西女士把这些比较繁复的部分,都过滤掉了。明末清初以来,中国历史这些百感交集、非常沧桑的一面,西西女士在相当大的程度上都把它过滤掉了。也就是说,在描述中国历史的时候,她不像作家,把一个历史时期和一个人的整个生命、生活的经历作对应,像天上一朵云、地上一个人那样作对应。她不是作对应,而是进行了某种松绑式的描述。所有这些,我认为都非常适合现在的中小学生看,而且她的语言对于中小学生来说也常好的。学生们可以学里面的句子,学里面的知识。到我这个年纪看的时候,可以把自己所掌握的知识中那些被过滤掉的部分,重新再把它灌注进来。
第二,读这本书时获得的的心情,和中国作家那样一种紧张感之间是差异很大的。如果说作家的写作,习惯于对丑与恶的描述,文章里显示一种紧张感,那么,像西西这样心情如此、明净、整洁的作家。她的书写集中于善与美。我觉得以后可以讨论,作家跟港台作家在面对同样的题材写作,为什么同一个故事,会呈现出两种不同的美学风貌、写作伦理。当然,这跟国内的地缘等等因素有关。
我们的作家,尤其是的中小学生,需要看这样的书。它比《城南旧事》包含了更多的知识,更多的美,它具有相当大的教育功能。我认为,这本书相当大的程度上是写给有母爱的女性看的,是写给中小学生看的,也是写给像我这样饱经沧桑后返老还童的人去看的,就是在历经沧桑之后,需要获得某种、缓慢的心情,这样的人看这本书会别有滋味。❱ 杨庆祥:听了笛安和的介绍,我觉得已经非常充分了。我自己读西西女士的作品比较晚,最早知道有这么一个作家,是在念书的时候读了别人对她的评论。一是黄子平写过关于西西的评论,另一个是王德威专门有一篇文章《文学的史十个关键时刻》。他认为其中有一个重要的时刻,就是刚才笛安说到的,西西的《我城》。“1975年1月30日至6月30日。西西在《快报》上连载了第一部重要长篇小说《我城》,它已成为文学经典。连载时每天不超过一千字,西西自作插图,形成有趣的图文对话方式。”(王德威 语)作品出来以后影响蛮大的,读者和学者评价都很高。除了西西,还有刘以鬯、金庸等等,他们都被认为是中国文学史上非常有代表性的人物。
因为在我们以前的阅读和学习的谱系里面,中国地区和中国地区作家在教材中出现不多。是作家,他会去看、期刊。但是一般学生是接触不到的,当然现在情况有了一些变化。我当年看了评论以后,认为西西是一个非常年轻的作家,至少是70后,她的名字首先就让人感觉很年轻。但是后来我才知道她的年龄已经很大了,西西出生于1930年代末。
因为要来做这个活动,我还是找了她的作品来看,包括她的诗集,也是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的,好像是三卷本。我看了其中的一些诗歌,我自己也写诗,我觉得西西的诗和她的小说构成了一个互文。她的诗歌也是写日常生活,但是她会试图把日常生活做一些陌生化的处理,比较疏离,而且她对词是比较,所以她的一些作品里面会试图处理名词和量词,让它呈现出一种和生活本来的秩序不一样的东西,我觉得这是西西的一个特点。
另一个特点,刚才也谈到了。中国和中国地区的作家的传统文学和传统文化的谱系(五经、唐诗宋词)一直没有断过,所以他们的文化品味里面有一种非常清雅的、《诗经》的、雅正的风格,“哀而不伤,乐而不淫”,它不是那么“极端”的美学。而中国地区,以五零后这一代为代表的作家,最开始的写作基本上都是模仿欧洲作家,是一个极端美学的写作。当然,这可以成就一个大作家,但是不适合于文学作为一种美学或作为一种知识的普及和。
举个简单的例子,如果把《钦天监》和莫言老师的《丰乳肥臀》摆在这里,让一个家长选给自己的孩子读。如果说我,肯定还是选择《钦天监》。因为它的语言、它的美学感觉比较适合文学知识的。当你培养美学感觉到一定程度以上,再去读莫言老师的那本书,你就会觉得它是好的了。一开始就接触,还是会有问题。我在大学里教课主要是教中国文学史,我在很多场合都说过,教到后来就有一种苦恼。很多喜欢中国当代文学的学生,学了一个学期或两个学期以后,就不学了,后来读研究生,就会去读中国古典文学。因为他觉得,怎么中国当代文学里写的全部都是、、恐怖。所以,他还是要回到古典文学的谱系里面,去找美的感觉。
这些年,随着以西西女士为代表的中国地区和中国地区的作家被引进介绍,给我们提供了很多。
最近,有一位70后的作家写了一部长篇出来,在研讨会上我也说了这个问题,跟刚才的话可以形成互文。我当时说,为什么中国的作家在写中国百年历史,总是写得那么紧张、那么亢奋?这种情绪是来自哪里?我想肯定来们这一百年来历史的这种恐怖。现代化的过程在某种意义上有它非常的一面,所以我们才会感到紧张,有内在的张力。
很多作家拜它所赐。因为有这种紧张,有这种张力,所以从鲁迅以来,我们的中国现当代文学有了一个又一个高峰。但是,我也提出了一个疑问:百年中国历史、百年中国乡土还在继续进展,鲁迅他们写了,50后写了,60后写了,90后、00后、10后……后面的年轻人还会一茬一茬地写这个东西,难道我们永远就写这种紧张吗?我们的生命状态,永远就是这么紧张的状态吗?我想这是我们自己的历史、我们自己的现实了我们对历史的想象,或者对现实的想象。
或许在90后、00后那里,他们的生命状态更加从容,更加有弹性。比如现在我们经常讲“佛系”,这不是一个贬义词,它是一种生命的状态;我们与历史的关系发生变化了,现在是一种不那么快进的历史;是一种我就守在原地,或者是我用更充分的方式去处理自己的人生和历史。所以,可能以后的写作范式会发生变化。我最近读到一些年轻作家的作品,感觉那种紧张感已经消失了,是一种更加从容、更加有回旋余地的。恰恰就是在这种从容和回旋的余地里面,把古典的文脉都勾连起来了。这是我对西西女士的一个初步印象,先说这么多。❱ 主持人:我们在今天讨论一个不在场的作家,可能在场的人里面,只有我跟西西老师面对面交流过。所以,我可以做一些回应,回应三位老师刚刚的观点或疑问。
首先,《我城》是在刘以鬯担任编辑的《快报》上约稿。那是西西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个长篇,但是她不认为自己是在写长篇,因为连载是一个个的“豆腐块”,以至于到1973年要结集出版的时候,西西发现自己找不到原稿,并认为自己只写了10万字。实际上,整理出版的第一版《我城》有将近16万字,但是后来这些就慢慢丢失了。我们现在能买到的最老的版本,是带着她自己的手绘插画的,每一个“豆腐块”有她自己画的一幅画,一个一个的小故事组接起来。这个方式,跟她认为的电影的方式也有关联。之所以,后来《我城》被越来越多的人讨论,跟1970年代整个的文化氛围,尤其是本土意识有很大的关系。
黄子平老师在《灰阑中的叙述》中写到西西的另外一部、但也是跟《我城》一脉相承的短篇小说《浮城志异》,这本小说也是与图像结合。西西看勒内·马格里特的画,画里的人都飞在天上,根据这些来想象和构建她的的叙事。所以,70年代的西西,是通过先锋电影转到对于更多艺术形式的探索。不仅仅是小说、诗歌,她还有绘画,还有对于科幻作品的解读。她是一个非常丰富的状态。
那么,关于西西的历史写作,她真正意义上的历史小说有三本:《钦天监》、《哨鹿》和《我的乔治亚》。《钦天监》是她最与众不同的新作。1986年,她的第二部长篇小说《哨鹿》聚焦在乾隆年间,写的是乾隆去木兰围场出狝,被刺杀。她说这是根据郎世宁的一幅古代卷轴画,以这种观看方式来书写的一本小说。而她生病前后创作的《我的乔治亚》,是写英国18世纪乔治亚时代的建筑屋子。英国的17、18世纪的建筑美学,跟之前安妮女王时代完全不同。西西根据这个背景,想象了一个18世纪的英国中产阶级家庭,写他们的居住和生活。
今天的主题叫做“在历史的天空筝”,刚刚几位老师也说到,我们中国的作家在处理历史题材,尤其是当代历史的时候,总有一种紧张感,而西西的历史观,总是像“放着一段很长的风筝线”一样去看问题,相对比较轻松,或者说她对于人们普遍认为的很重要的题材的处理,在她那里变得没那么重,或者说“举重若轻”。
我们这次分享会,也想讨论关于历史写作的问题。西西创作的《钦天监》,是康熙年间的故事。之前她的《哨鹿》和《我的乔治亚》,一直关注的都是18世纪的中国或者英国的历史。这本书刚出来的时候,我有跟李锐老师去交流,他写了一篇《深情的回望》,分享读完这本小说的感觉。那么,类似这样的题材,比如李锐老师创作的《张马丁的第八天》,李洱老师创作的《花腔》,也是处理某一种历史题材。所以,我的问题是,面对这样一段历史,或者某一个历史人物,作家在创作小说的时候,是怎样的状态?
❱ 李洱:这部小说的结构跟我的《花腔》有某种相似,书中讲述主人公进入钦天监开始学习,同时在每一节后面附上了圣旨、奏折、明清笔记、传教士的游历日记等等。它跟《花腔》的部分结构是相似的,《花腔》用互联网里面的“@”把它起来,《钦天监》没有,它倾向于一个比较疏离的状态。
我记得去年在评点《晶报》选出的十本好书,我提到作家童伟格,和作家黄孝阳——这位作家不久前去世了——我评价他们的作品,能够非常明显地感觉,童伟格和黄孝阳这两位作家虽然年龄相近,但在处理比较类似的故事时,轻与重的差别很大。你可以说港台作家是举重若轻,你也可以说是作家举轻若重,总之差别很大。
刚才庆祥做了很好的解释,我认为可以在高校里进行更多的讨论。包括的作者、读者与历史、现实之间那种紧张的关系为何迟迟无法得到缓解,原因是什么?为什么在处理如此紧张关系的时候,(港台作家)处理得如此风轻云淡、晓畅如话?就像讲非常久远的故事一样,仿佛回到童年。我认为西西讲的故事,某种意义上也是回到童年,回到“文化的童年”,回到东文化最早接触的时刻。从那个原点往下写,带着非常从容的心态来写。
的读者,尤其是中年读者在读这本书的时候,可能会有一些不满足,觉得她处理得有点轻,但是你要理解她为什么会处理这样轻。我举一个例子,从康熙12年,写到雍正继位,书里几乎写了主人公的一生。这当中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情,但是西西的笔触在童年时代进行了很多时刻的逗留。她一直写在钦天监里学习,这个船几乎不往前走了。也就是说,西西女士希望读者不断地回到近代以来东文化交融的那个时刻,看看那个时刻发生过的事情。在阿拉伯字母第一次进入的时候,在孩子们第一次进入钦天监这种学校的时候,会带来什么样的变化,这些都非常重要。
同时,我也感到。西西写到主人公长大,写到他结婚,写到他变老的时候,只有几千字。为什么她能够把历史过滤得这么干净?她从具体的历史事实当中跳开,回到历史事实所曾经萌生的文化现象上,集中于对这种文化现象的描述和凝视。的作家在这一点上跟它差别很大。中国50、60后作家不光跟古典文学没有关系,跟现代文学的关系也非常弱,是后来慢慢补上这一课的。而港台作家是从古代文学到现代文学脉络接下来的,所以他们非常有底气,敢于把那些紧张的、的、的时刻,把它撇去,而专注于那些深情的、的时刻。这是过滤掉了历史强大的、激烈的那一面,而专注于文化流动的那刻。这条河,流得这么慢,有时候反复不前,仿佛出现某种倒流。我认为这样的作品,的中年以上的读者可能会很不满足,的作家读起来会觉得非常有意思。所以,西西获得这么多,包括纽曼华语文学,蝉文学等等。
梦见自己杀人不见血
在我们的国境以内,我们确实有非常独特的文化存在,两种文化怎么构成交流?我们的中小学生读这本书是对传统文化知识的一种重新吸收,以非常形象的方式吸收这些文化知识。有可能,再过十年、二十年,当笛安他们的孩子长大了,我们可能会带着的心态,写出这样一本小说。❱ 主持人:这次活动的主题叫“在历史的天空筝”,那条风筝线是在西西的手上,而线头是在。定这个主题的时候,是带着一个疑问的,就是对于西西这样一位的作家来讲,她在很长的创作生命里,一直渴望去了解18世纪的历史。但是,她不是哪个地方都去了解,她聚焦在中国的大清,还有就是英国的乔治亚时代。
西西无论在这本书里,还是在《哨鹿》、《我的乔治亚》里,都体现了一个特点,这也许可以回应说的,为什么她这么关注童年时代,或者说这么关注一个最初的原点。比如《钦天监》的开场有点像《》的开场,传说中有一座什么山,往这座山上去是什么,过了这座山是什么……像一种的开局,一种绝地天通的开局。但是,西西为什么会这样写,为什么会聚焦在18世纪。在这几本书里都隐含了一条线,就是她想探究到底是从哪里来的,我到底是从哪里来的。所以,这本小说里面她提到马葛尔尼访华,那是中英之间某种直接的见面,而这可能就是某种草蛇灰线。小说《我的乔治亚》也是,在乔治时代谁派马葛尔尼来访华?就是乔治三世。
所以,我们看到的是一位把线头拽在自己手上的女作家,她在想象“我到底从哪来”,“这个小岛到底是从哪来”,这是一以贯之的。虽然她的瞩目点在不断变化,但是这些变化之间可能会有些联系。那么,接着历史的话题,我想请庆祥老师再谈一谈,对于70后年轻的一批小说家处理历史题材的问题,我想请您再为我们分享一下。
❱ 杨庆祥:《钦天监》确实是一个历史题材的小说,你也介绍了这方面的情况,包括《我的乔治亚》,你会发现她有两条线索,一条是写英国历史,一条是写中国历史,而这两条线世纪以来,文明第一次正面的,最初的碰撞,“人生若是如初见”,对吧。碰撞开始的时候,没有我们想得那么剧烈,或者没有那么带有侵略性。这里面可能就有一个身份的问题,所以,在这个意义上,我补充一下刚才李洱老师“带货”的宣传,这本书更适合给的中小学生读,让他们知道文化到底是从哪里来的。不知道《钦天监》的繁体版什么时候出来,它是先在出的吗?
❱ 杨庆祥:那应该尽快出繁体版。为什么说这个很重要?就要回到今天讨论的历史题材。最开始我听说是写钦天监、写星象,我特别感兴趣。因为在我的阅读视野里面,中国当代目前没有集中处理星象这个题材的作家和小说。
中国的文化,中国这样一个民族,是星象的民族。为什么说“奉天承运,诏曰”,就是天地之间的是由来决定的,而是通过钦天监获得的。所以,这是题材非常有意思的、有历史背景的,而且要具有巨大知识含量才能写这样一个题材。中国当代作家里有一个人对这方面有研究,就是阿城先生,但是很遗憾(他没有写)。所以,我说这是我们当代小说的写作、当代文化史里面比较欠缺的一块。所以,我拿到这本书就立即开始看,为了看西西怎么去理解中国的星象。当然就是刚才讲的,我作为一个中年人,它没有超出我的知识视野之外,我觉得这是比较遗憾的地方。
❱ 笛安:我先说一点题外话,就包括庆祥说的,中国当代五、六十年代作家的极端美学,我挺感慨的,他几年前好像还不这么说。这可能跟一件事有关,就是他的小孩现在长到一个需要看书的年纪(笑)。特别感慨的一点是,当人成了父母之后,你就会本能地想这个东西适不适合孩子看,在判断一个文学艺术作品的时候,这变成价值体系里一个很重要的标准。但是,我们年轻的时候不会这么想,我们绝对不会把孩子当成一个考量。这是我觉得特别有意思的一件事。
然后,我说一下主持人让我说的历史的写作。在写作这件事上,我本人没办法代表李锐老师,代表另一个作家去发言。但我想说的是,当我们去了解历史、阅读历史题材的小说,很多读者都会犯的一个错误的问题。比如我们经常说“明清时代怎样怎样”,明清有几百年时间,就算中国古时候的社会进步得慢一点,也是好几百年。你不能把这几百年都看成是一个整体,它肯定不是一回事/所以,这中间整个社会也好,各方面的差别会非常大。人作为一个个体,感受事情的方式也是差别非常大的。所以,我觉得我们作为作家、小说家,在写历史小说的时候,多少会有一个责任,就是你至少要告诉读者其中的复杂性在什么地方。比如,清朝康熙年间,跟清末完全不一样,天差地别,这就是我回答主持人讲的,李锐老师写过一部清末的小说,讲的是传教士跟普通老百姓之间的冲突。它跟康熙的大背景是完全不一样的。为什么一个(《张马丁的第八天》)是有冲突的,一个(《钦天监》)是平和的,这跟时代本身有很大的变化有关。有的时候,这个复杂性不应该总被这样模糊地概括。长久这样,会导致一个问题,就是一个人考虑事情开始不仔细,这对人的思维潜移默化的影响还蛮大的。
我喜欢看各种各样的历史书。读历史对于我个人的一点影响是,至少你开始充分地意识到,每一个比较小的时代里是有独特性的。每个时代里真正特别的一种境遇,为什么特别,特别在什么地方。在这个问题的处理上,我认为西西女士有一个非常聪明的办法。
西西女士在《钦天监》里做了一个非常聪明的事情,就是小说几乎到二分之一,主人公都还是个儿童。可能康熙时代的儿童跟今天的儿童,反而差别没有那么大。因为儿童世界的方式,实际上有一个很原始的东西。让我自己看,我很喜欢他们小时候的部分,当然李洱老师刚才也说到,如果是他可能写成另外一个样子,而如果是我,可能就会写成一个《钦天监》里少年之间的纠葛,没有他们长大的部分。这是每个人的审美偏好。
西西以一个孩子的视角,以孩子界的非常原始的方式,讲了一个古老的文明和现代科学的相遇过程。我阅读中,觉得蛮有感触的地方是在这儿。因为,尤其对于孩子来讲,像我们小的时候,我们觉得“科学”就是写在课本里的东西,但那个课本是怎么来的,是没有人告诉我们的。西西是在用这样的方式,通过各种各样详实的史料,告诉你,你以为的科学,是这样来的。它从钦天监开始,从夜观星象开始。传教士相对也带来了一些科学的东西。科学也许一开始是跟的东西相关,以这样一种方式掺和在一起,后面才逐渐的剥离。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东西。
包括我刚才听到李洱老师说,他以为会写汤若望,以为他会是一个很重要的角色。我也听过一个,是说汤若望曾让玄烨当。一个很重要的理由,是因为这个小孩出过天花,他的身体会好一点,这样朝政是稳定的。这真的是在一个现代科学的视角下,告诉一个传统社会里的帝王,你该怎么去选择继承人。我觉得如果是真的,它是一个非常好的故事,这个画面感我都能出来,这是一个特别有文学性的场景,这里面的故事性实际上是很丰富的。
❱ 笛安:对,我们真的开一下脑洞,这个时候的康熙的反对会怎么样;不想让康熙当的人,鳌拜会怎么样;你(汤若望)还是个外国人。这是历史非常迷人的地方,我不知道历史是否真的有必然。说实话,有时候我觉得没有。历史是充满了一个又一个的偶然,但有的时候好像还是有一条若隐若现的线,在所有的混乱、偶然之中,在观察历史的时候,有那么一个轨迹。这是我认为非常迷人的部分,而我相信西西女士的这本《钦天监》,是以童年的视角来重现这样的东西。
❱ 主持人:谢谢三位老师。关于《钦天监》,包括西西的写作,还有她的历史小说,可以谈的还有很多。我之前看到纽曼文学发了一个英文的,提到了“童趣”这个词,就是她的文字里有一种儿童性,无论她处理什么题材,甚至她的诗也是这样,都会有一种童真,但这也变成了某一种我们认识西西的标签。为什么我们这次的主题变成了谈历史,而不是去谈的西西,谈充满童趣的西西,或者是作为女性的西西。我是觉得这样一个以卡尔维诺作为自己的文学启蒙的作家,可能她在面对一个文学题材的时候,天然地就会有很多思的拼贴。这种拼贴可以是平实的,也可以是广阔的,也可以是相对轻的。但是我觉得,这些不影响我们用多视角的方式,来认识一位创作生命这么长的作家。未来,我相信西西的作品还会引进内地,甚至期待她还有新的作品产生。
明末清初,一个风云突变、充满悲欢离合的时代,以观为业的周家从南京迁居,周若闳子承父业,进入钦天监学习。
小说把背景设定在康熙年间,刚刚经历改朝换代剧变的中国,同时迎来新思维的挑战。东方占星术、周易、史学,与天文学、几何、数学、地理学……思维方式的交流与碰撞,充满智性的趣味;史料、圣旨与奏折、明清笔记、传教士的日记和回忆录、文学家作品片断、历史公案……历史文献巧妙穿插其中,为小说创造了空间。